7/17/2015

偏見與恐懼 (雷鼎鳴)


六月底曾有近百名香港本土派跑到旺角西洋菜街驅趕在那裏的所謂「廣場舞大媽」,引發一場不算是大規模的衝突,七月中又有近似的事件發生。

 

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近年香港戾氣沖天,不少人政治上腦,「反蝗」、「鳩嗚」等活動經常見報,雖說參與的人不多,但總是惹人生厭。大媽是弱勢社群,欺凌她們算得了什麼?有些人是優而為之的。但一些評論人說這是為了防止「文化入侵」,對「惡俗」說不等等,卻反而點出了部分香港人價值觀念上出現了病態。

 

我對大媽跳廣場舞持正面態度。只要她們不製造過大聲浪影響他人,我認為是一有益身心健康、增加中老年人社交機會的活動,甚至有可能減慢腦退化。多年來在中國內地大城市的公園,晨昏之際往往都可見到上了年紀的人成群結隊的跳社交舞或廣場舞,有人不喜歡其聲浪而投訴之,也有人十分欣賞。在香港一些地區,有些街坊甚至付錢打賞參與者,以示欣賞。在美國紐約華埠的哥倫布公園,早上也有類似活動,據說跳的是從太極演變出來的元極舞,當中健身養生成份甚重。在舊金山華埠花園角的廣場,我也曾見過近百名大媽在黃昏時集體跳舞,當中不少洋婦也有參加,甚至抱著嬰兒一同跳,以增運動量。我看她們神情愉快,大媽舞姿雖不可能比得上專業的舞者,但她們身心健康所散發出的精神,卻是比那些煽動仇恨偏見歧視等負能量的非法擾民者美得多,層次高得多。

 

自信的族群不怕文化入侵

 

這算是文化侵略嗎?一個自信心十足的民族或族群,根本不會介意什麼文化入侵。我多年前到過洛陽龍門石窟,見到那座巨大的盧舍那雕像,即驚為天人。據說這雕像酷似武則天,其面露微笑,雍容典雅,正體現出唐代人民的高度自信。對於外來文化,唐朝人態度極為開放,勇於吸納,這便造就了一代盛世。我在美國生活過多年,也沒有見到誰會害怕文化被侵略,排外意識更會被主流社會所唾棄。

 

但香港某些人及支持他們的傳媒,排外(更準確的說法是排內,即排斥一切與內地有關的人和事)情緒的高漲卻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們把來港花真金白銀購物的遊客看成是「蝗蟲」,把簡體字貶稱為「殘體字」。當中所用的「理據」有時十分可笑,例如說簡體字的「愛」字沒有了「心」,故不是真愛,但看看世上有哪一種語文的「愛」字可以見到「心」形嗎?你能說外國人都不懂得愛嗎?簡體字不但是十三億內地人的文字,現在歐美等地的學校興起學中文的潮流,他們學的又何嘗不是簡體字?我是個實用主義者,相信語言最重要的功能是溝通,簡繁兩種字體都要懂,我讀大學時用了只是一天的時間便學懂了簡體字,可見掌握兩種字體,只要肯學,根本毫無難度。有些「有心人」強烈反對別人學懂簡體字,其內心世界恐怕還是缺乏自信,怕被「洗腦」。此種封閉的心靈,在最需要溝通的全球一體化的大環境中,必會成為拖累,一生的事業難以成功。

 

排斥一般的中國人民

 

思想封閉及排斥內地,並非新生事物,數十年來香港報界都有不同的反共八股出現。但現在的新「亮點」卻是不但反對內地執政的共產黨,而且排斥一般的人民。我支持自由市場經濟,絕非共產主義者,但卻不能不讚揚中央政府在三十多年內把中國的人均實質收入提高了足足二十倍,我研究的本行是經濟增長,深知這是奇蹟般的成就,在世界史中從未發生過,從此中國人民追求自由所需的物質基礎便得以鞏固起來。至於把中國人民視為異類或敵人與反共完全不同層次,是我們那一代人絕不敢想像的。

 

近日重讀香港科技大學創校校長吳家瑋二零零六年所出版的《同創》,當中提到在一九七八年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時他與家人在內地到處奔波講學之事,吳是向內地科研人員介紹如何到美國交流學習,他的夫人羅永清則每天十多小時替內地學者補習英語。此種不求回報的愛國活動,是海外華人學者中極常見之事。我有朋友放棄掉美國的工作,回到內地的實驗室領取微薄的薪金搞科研,也有朋友在桌面電腦仍未出現前便自費買下一些小電腦送給內地。香港科大成立時,有大批與香港毫無關係的在台灣長大在美國成名的學者跑來參與建設,若不是認為可對中國的科研與教育有貢獻,他們絕不會來港。科大當年便有「保釣大學」之稱。

 

由此可知,在中國一窮二白時,很多人都想幫助中國強大,人民脫貧。現在中國比前進步了很多倍,人民也遠比前幸福自信,香港反而出了批「憎人富貴厭人貧」的群組,是何使然?原因當然很多,但我相信「恐懼」是很重要的一環。在大學中,內地來港的學生平均比香港的優秀(香港當然也有很好的學生,但比例上比不上內地來的),獎學金、到外國交流的機會,甚至是在畢業後的職場上,港人的競爭力比不上內地來的。這並不一定是內地人較為聰明,也不是他們沒有缺點,而是他們較為刻苦認真肯犧牲而已,與當年的港人一樣。這對一些不思進取的港人會構成他們不願承認的壓力,把外來人視作來掠食的蝗蟲,心裏會舒服一點。想反駁我的人要知道,我長期負責本科生工作,這判斷是接觸過數以千計的學生才敢下的。說此話的目的正是希望香港的年輕人能重新開放心靈,努力增值,那便不會害怕任何潛在的競爭對手,香港社會也會少一點偏見。

 

(亚洲周刊   2015-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