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2016

南海諸島的仲裁及修昔底德陷阱 (雷鼎鳴)


海牙的常設仲裁庭裁定1947年國民政府為南海劃定的十一段線(後改為九段線)無法律基礎,此事顯然十分荒謬。中國的先民經營南海諸島的歷史可上溯至夏商,宋明以後,記載尤多,這些島嶼絕非無主之地。有關南海諸島的文獻,從歷史、考古、海洋法、地理等等角度分析的,汗牛充棟,我自己取其一二,也寫過一些介紹(見本報2010104日拙作〈為什麼中國對南海諸島擁有主權?〉)。

 

仲裁庭類似秘書處

 

這個所謂仲裁庭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法庭,更近似一個秘書處,若爭議的雙方(或多方)都同意,可找它提供仲裁服務,其地位與有司法權的聯合國國際法庭不可相比,後者亦在其官方網站中與此仲裁庭劃清界線。中國1993年簽署成為仲裁庭的成員國之一時已聲明根據海洋法,此庭無權就主權問題作出裁決,所以今次中國不理會菲律賓單方面要求的仲裁,十合分理,只有笨蛋才會與菲玩這遊戲。菲所選定的仲裁員有明顯的利益衝突,各報亦早有報道,不贅。

 

南海諸島問題絕不應孤立地分析,我們必須以大歷史的角度去觀察背後的博弈,否則焦點會完全錯置。此事背後的搞手是美國與日本,中國應否聽從美國之言,尊重此「仲裁」結果?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的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外交家》撰文指出,若中國跟隨美國的一貫做法,那麼不理會此裁決便是正常之極。事實上,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永久成員國當中,從來沒有一國肯跟從仲裁庭有關海洋法的裁決,若是有涉及本身主權問題的,也沒有任何一個成員國會理會仲裁庭及層次更高的國際法庭的裁決。美國自己是「有口話人,冇口話自己」,她派遣大量軍艦到中國的南海,自認為天公地道,但卻絕不會容忍任何對手的軍艦到加勒比海遊弋。在南海諸島甚至是釣魚島的問題上,美國政府的動機是什麼?

 

艾利森與他的研究團隊對中美的博弈有很深刻的分析。20多年來,我在本報多次撰文提到中美的關係有如賽車,美國在前方,中國若大幅墮後,美國便不用理會,但當中國快將超越,只願做一哥的美國必會把車擺來擺去,阻止中國車的超前,意外事故容易發生。艾利森對此問題說得更精闢,他提出的概念叫「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並認為未來幾十年內中美出現戰爭的機會很高。習近平去年訪美時曾否定中美之間存在修昔底德陷阱,此種說法可能只是表明中國沒有意圖去爭霸,卻未必能排除中美大戰的客觀可能性。但既然連習近平也注意到這陷阱,我們有必要增加對它的了解,做個明白人。

 

「修昔底德陷阱」的名稱源自古希臘時期的將軍、歷史學家修昔底德。這位將軍參加過雅典人與斯巴達人一場長達28年(公元前431403年)的戰爭,並為此戰爭寫過本《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此書寫來冷靜客觀,但又對人性及政治動力刻畫入微,是西方世界史書的經典源頭之一,可與中國差不多同期的《左傳》相比,我念大學時要必修芝大極著名的三學期的西方文明史課程,第一學期的希臘羅馬史必讀課本之一便是此書,500多頁密密麻麻的字,也不知當年為何可在規定的一兩星期內讀完。

 

根據修昔底德的記載,斯巴達本是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強國,但在同一半島的雅典,國力卻逐漸興起,不但軍事實力有所增強,在哲學、文學、建築等等文明項目上也進步迅速,這便造成了對斯巴達人的嚴重威脅。修昔底德寫道:「雅典的崛起,以及因此而在斯巴達引起的恐懼,使到戰爭必然出現。」其實就算斯巴達人不恐懼,只要她的較細小的盟國與雅典的盟國發生爭執衝突,斯巴達與雅典也會被拖進戰爭。

 

中國二十項全球第一

 

上述說法我們當然似曾相識。美國是「統治」了世界70年的全球一哥,她編寫訂定自己認可的「普世價值」,誰不願接受便大有飽受戰爭摧殘之險,但其實西方世界的總人口只等於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其價值觀又如何「普世」?光是信奉伊斯蘭的國家對此等價值觀的挑戰便足可使其「普世」不起來。中國是迅速上升的大國,美國會否感到不安?

 

中國過去依從鄧小平「韜光養晦」的指示,多次表明不會爭霸,但在美國人眼中,這恐怕於事無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前,英國的皇帝愛德華七世知道英國人對德國的皇帝威廉二世極不友善,他對此大感困惑。他困惑得有道理,威廉二世是愛德華的姪兒,在英國出生、成長,崇拜英國,為何英國人對他如此顧忌?英皇詢問其外相的意見,答案一針見血;問題不是德國做過些什麼,她有否稱霸之心,而是她有否威脅到英國生存的能力!此種觀點不但艾利森深信不疑,基辛格也同樣相信。

 

那麼,美國政府與人民是否都認為中國已有或快將有取代美國一哥地位的能力?艾利森去年924日在《大西洋》雜誌所發表的文章對此分析甚詳。美國人民一般對中國的能力知之甚少,艾利森曾在哈佛的課堂中列出中國已是世界第一的其中20個項目,包括製造業、出口、總貿易額、儲蓄量、美國國債的持有量、外資的目的地、能源消費、石油入口、碳排放、鋼鐵產量、汽車市場、智能手機市場、電子商貿、奢侈品市場互聯網使用、最快的超級電腦、外匯儲備、IPO來源、全球經濟增長動力與GDP。哈佛的學生聽到後都大感震驚!

 

我對照過數據,艾利森所言非虛,一兩年前,當中國的GDP用購買力平價計算已超過美國時,內地不少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仍在勸告中國人不要驕傲自滿,因中國只是GDP單項冠軍,綜合國力與人家差得仍遠,但正如捷克前總統哈維爾所言,變化如此迅速,我們連驚訝也沒有來得及。就算是未有包括在上述20個項目中的科技水平,據《自然》雜誌每年發表一次的指數,中國學者在世界上最頂尖的60多份科學學術刊物中發表的文章數量,早已超越德、英、日等國,全球第二,與美國的距離不斷拉近。在教育方面,中國每年的大學畢業生已約等於歐美的總和,博士畢業生在數量上亦遠超過美國。

 

再看經濟,1980年時中國GDP(用購買力平價)只等於美國的10%,出口等於美國的6%,外儲備等於美國的六分之一。到2014年,GDP是美國的101%、出口是美國的106%、外匯儲備是美國的28倍!艾利森對美國媒體常以中國經濟增速減慢作頭條,似感其誤(美)國,因為中國經濟的增速近年來一直數倍於西方國家,從20072015年,中國GDP增長超過九成,發達國家卻不足一成。1980年中國的GDP還及不上比利時,但現時每年GDP新增的部份,卻超越了比利時的總產量。讀者可自行判斷美國朝野,尤其是資訊較靈通的決策層,會否假設中國沒有能力取代美國的一哥地位?中國就算如何低調不肯強出頭,也不見得能釋除美國的疑慮。

 

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思想是現時的一哥會因力量正在急升的對手而產生恐懼,崛起的一國也會認為自己應享有更大的話語權,雙方出現戰爭的概率很高。多高?艾利森檢視過近500年上升的國家威脅既有的強權的例子,他共找到20個個案,包括英國當年取代荷蘭作為海上霸權、日本挑戰中國、俄羅斯等等,在這20個個案中,只有4個沒有造成戰爭。這是人類值得為自己的兇殘感到內疚的數據,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可以在將來避免戰爭。

 

艾利森十分佩服李光耀對中國的判斷。李光耀不認為美國可以用自己的價值觀同化中國,中國絕不會西化至成為美國建造的國際秩序中的西方世界榮譽會員。李光耀也不認為美國可以把中國當作一個普通的新來的遊戲參與者,因為中國是國際歷史上最大的參與者,用一般的雕蟲小技去遏抑中國,根本無法成功,美國必須把中國的崛起視為一個要長期面對的現實。李光耀也相信中國絕對有成為亞洲以至世界「一哥」的志向。

 

挑戰強國也有「和平」例子

 

我們不一定需要認同修昔底德陷阱的必然性,但卻不能否定處於上升軌跡的國家會要求更符合其實力的地位,以及既有強權會害怕別國取代了她的領導地位。這便不能不使愛好和平的人懷有戒心,如何可減低中美大戰的概率。綜觀艾利森所舉的20個新興國家挑戰既有強權的例子中,有4個並無發生戰爭,我們當可以從中總結到一些經驗:

 

第一個例子是在二十世紀初,美國的興起挑戰英國的霸主地位,但戰爭並無發生,一個簡單的解釋是當時英國有更大的敵人,遏抑美國不如遏抑德國。

 

第二個例子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經濟興起,但與蘇聯並無戰爭,理由也簡單,日本當時根本無足夠軍事實力威脅蘇聯,日本自己則在美國的保護傘之內,蘇聯對日本也不敢輕舉妄動。

 

第三個例子是上世紀下半葉,蘇聯力量上升,但她與霸主美國也沒有真正打起來。這倒是有點幸運,六十年代初的古巴危機使美蘇瀕於大戰邊緣,便使人捏一把汗,美蘇雙方處理稍失慎,便會造成大禍,核彈威力太大,反而令美蘇都更小心。

 

第四個例子是近20年來,統一的德國正挑戰英國與法國的地位,沒有戰爭,很可能是英國早已無復當年勇,而歐盟的出現也成功化解了歐洲國家之間的不少衝突。

 

從上可知,修昔底德陷阱雖是重要的警示,但卻非必然,只要雙方努力化解分歧,意識到戰爭的嚴重後果,或是有共同的敵人,又或是經濟上通過貿易而互相依存,都有可能降低戰爭的概率。我相信若無911與金融海嘯令美國疲於奔命,中美衝突一早已發生。至於港人,在如何避免中美大戰方面,幾乎完全沒有角色可扮演,但我們倒也應從大歷史的角度出發,觀察香港近年出現的亂局,究竟有多少是與中美的角力有關?蓋因此種角力,有可能是界定我們這個時代的最重要因素。從微觀的角度出發,港人也可自我檢視,近年的陸港矛盾,是否也與修昔底德陷阱一脈相承,部分港人變得激烈,是否源自其自我優越感受到別人急速進步的挑戰,因而恐懼?

 

(HKEJ 2016-7-19)